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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股民日记:一个梦呓者的自白》


引       子

    在1996年的暖冬,我见到了那个自称为梦呓者的人。暖冬是一个叫人困惑又叫人害怕的
现象,已经腊月了,你却记得西北风从没有真正地袭击过,干燥的大地上没有一点雪,以至
于那些学西方风俗的人不得不把棉花撕碎了,撒在圣诞树上,时髦女郎穿着露出一截白嫩的
大腿的裙子、靴子,伫立街头,一点都不会发抖,这就是暖冬。有关“温室效应”、“臭氧
层破坏”之类的说法免不了要叫有知识的人生出许多忧患。
    《股民日记》,或者是《一个梦呓者的自白》,是我手里这部手稿的两个题目。作者是
个姓名诡秘形容模糊的人物。在题目的下面有一个大写的、用碳素墨水描粗的“T”字,瘦
骨棱棱的仿佛是一个截去头的十字架,给人触目惊心的感觉,我疑心这是他名字汉语拼音的
第一个字母。我读完全文后发现,自白者在手稿中的称呼很不统一,有时他把自己叫作阿陶
,可是在别人的口中,自白者又变成了水童、阿泰、唐安。于是我作了统一的订正,始终把
他称作陶,只有一个字,简单在很多时候比复杂包涵得更多。在大部分地方,我仅是作了语
法上的修改,订正几个错别字,尤其是当他感情不能自持,书写跟不上意识,稿纸上字迹潦
草模糊,难以辨认的时候,我才尽可能地把他的思路理清、恢复到我认为的原面目。除此之
外,我还情不自禁地参加了创作,我不知道我的文字和他的掺杂在一起,算不算狗尾续貂。
然而当我也被煽动起来之后,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就变成了无法避免的结果。
    我相信这是一部狂妄虚幻的作品,是一部包涵着天才和神经质因子的作品。当我读毕合
卷之后,很长时间内呼吸都没有通畅,我觉得这一切都是虚假不真实的,包括我手中的书稿
,包括那个在鸡鸣寺遇见的人。也许他们根本没有存在过,只是我的一个白日梦,是我的不
安分的思绪的一个影子。然而等我走进证券公司想法就改变了。那时候里面人声鼎沸,一个
个人涨红着脸,精彩的亮光像蛇在他们的眼睛中游动,他们仿佛走进一个“芝麻、芝麻开门
”的藏着金银财宝的山洞。隔不多久,我重来此地,已经是一幅冷清败落的图画。一个女人
缩在门角落里发抖,黄色的股像一张枯萎的树叶,我认出来了,她就是以前在大厅里欢呼过
的女人。很快地死了,从鸡鸣寺的古塔上跳下来,化成一滩血泥。我无法不相信了,手稿中
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过,它们是活生生的血肉,只不过掠过梦呓者脑际的时候,带上了他的
疯狂的病态的激情,带上了他的独特而深刻的偏见。也就是说,我掌心中是一个真实的撕裂
的灵魂。
    我看到一份权威性资料,1985年7月,在长江三峡一艘豪华的客轮上,美国的著名经济
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托宾先生,郑重其事地建议中国至少20年内不要开放股票市场,
理由是,股票市场必须以高度发达的市场体系为基础,必须通过完善的法规和市场经济的手
段实现有效的监控。然而,中华儿女还能有20年的耐心?于是一场伟大的摸着石头过河的实
验开始了!一场疯狂与理智的角逐,一场充塞着黑幕、罪恶,没有规则的游戏,一场显现人
性的最深处而同时又扭曲、撕裂人性的赌博,一场被甜蜜的居心叵测的舆论导向黑色深渊的
灾祸开始了!
    换上这种眼光以后,我重新读起手稿,就有一种别样的感受。那些虚幻狂放的语句竟然
变得非常平和自然,那些像岩浆像毒蛇一样的意识刹那间同水一样柔和清静,而鲜血、格斗
、自杀等等变得同十字路口的红灯灭绿灯亮一样的正常。我中魔了!中魔的真是我吗?是那
个形容模糊的梦呓者让我中魔的吗?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手稿中的暴戾的语言也变得温馨
亲切,它们安排在各自的位置上,像脚穿进了合适的鞋。
    最后我必须描述一下我遇见梦呓者的情况。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怀着闲适无常的心
情登上了鸡鸣寺,天空中散布着淡淡的雾气,那些刚修缮一新的庙宇在雾气中翘起它们的檐
角。太阳白白的,浮在空中像一只失去鲜色的桔子,隐约传来了诵经声,好似是冬天里放出
一群蚊子。我登上台阶时,早看见两个身材高大的残疾人,他俩都剩一条腿,各撑着一根拐
棍,我看见了他们,他们也早看见了我,所以当我走上去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挡在我的面前
,凑上他们的铝盆。我也早准备了两个一元硬币,不失时机地扔进他们的盆内。他们刚要讲
菩萨保佑的话,我先说道:把我认认清,免得下山时,再把我拦住。
    到了寺院前,早已是香烟萦绕,呛得人直想咳嗽。一些打扮摩登的女郎也在烧香磕头,
不知她们心中怀的是什么样的诱人的念头。就这时我看见了梦呓者,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那一
刹那间的表情,他的个子很高,手垂下来几乎要过膝盖,脸颀长而苍白,带有一种颓丧的贵
族气息。他冷眼看着妖冶女郎,突然一种奇异的嘲笑似的表情划过他的脸,像电光在空中闪
过,照亮了没有水的干涸的河床,就在这瞬间我自认为窥见了他内心隐藏着很深的东西。那
种表情像是嘲笑,又像是自怜,更像是一种无法自持的渲泄。我不由地向他走近两步,他却
折过身,向另一个地方走去。
    前面是一座侧殿,正在做道场,由一群尼姑领头,用拖长的少有起伏的声音唱着佛经,
也有不少尘世者加入了她们的行列,缓步走一个椭圆的圈。梦呓者走到门口站住,没有再朝
里跨步。这时我注意到他右手提着一只黑色的皮包,那是一只很有档次的牛皮包,它新的时
候一定是非常漂亮神气,可是现在已经旧了,拉链也坏了,我看见了包内的一叠厚厚的纸。
他挡在门口,挡住了屋内的场景,使我的视线只能落在他的背上,那是一个由浅灰色的衣服
组成的后背,白白的阳光照得它暴露无遗,但当我的目光停留了一阵后,却发现这是一个内
容单纯到可以引发你无限想象的后背。
    他回过头来,觉到了我对他的注意,这样我们两个对视了一段时间。
    你听到了里面的诵经声了么,听到了木鱼声,你猜我想起了什么?
    我听到了他眼睛中的发问。他的眉骨耸起,眼珠凹陷下去,形状不错,如果不是精神萎
靡,几乎可以让我想到古希腊的雕塑。他的皮肤白皙,鼻子又大又直,如一颗悬胆,加上宽
大的脑门子,使我疑心他有着欧亚大陆交结处的人的血缘。可是他的脸上现在整个的没有光
彩,用一个词形容,就是心力交瘁。我还发现他的皮肤上布着密密细细的皱纹,像一种只有
米粒大的蜘蛛编织的网,于是使他的年龄也模糊起来,可能不到30也可能30多,或者近50了
。
    听见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想到什么。这是我眼睛的回答。
    啊啊。他的眼睛继续说,他们的态度多么虔诚,他们的模样儿多么信笃,可是他们,肝
中怀的愿望可能是和佛经相差最远的。
    我会心地一笑。他的脸上又闪过那种奇异的表情。
    现在我们开始了语言的对话。
    我说,我想你不是来烧香的吧。
    他说,这有点难说清了。一路走过来,路两边的香摊子都扯住我。
    我看得出你不是来烧香的,我也不是来烧香的。
    我有烧的。他肯定地说,好像怕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我有烧的。
    轮到我吃惊了。你有烧的,你带什么来了?
    他却闭口不答了。我们简短的对话结束了。
    我们两个部折过身来,向香烛架走去。
    这是供神的祭台。两排铁架子上,一枝枝手腕粗的红蜡烛高高地竖起,随着暖风的吹动
,火焰跳出美丽的天鹅一般的舞蹈,它们燃烧着自己猩红的身子,化作一颗颗大大的泪珠。
梦呓者徐徐地向火架子走去。我潜意识中感到,将有一件心悸的事要发生。我紧紧随着他。
他从包中抽出一叠纸,缓缓地翻动着,好似留恋不已,突然他把纸向美丽的火焰伸去。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冲上去,拉往他的手,喊道,先生,你不能烧掉它。
    你说什么。他被我吓了一跳。
    不能烧掉它。我大声地肯定地说。直到今天我还是不能解释,当时我哪儿来的这莫名的
预感和举动,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这叠纸是什么,然而我的举动仿佛是从火中抢救稀世国宝,
或者是某位大师的手迹。
    你要干什么?他也被我弄错了,低下头疑惑不解地问我。
    我说你可以烧别的,但不能烧这个。蜡烛的火焰比这个好得多,还有香味。我们可以下
山去买香火,哦,山上也有,也贵不很多。我语无伦次地乱说,而他一下子没弄清我的真实
企图,趁这机会,我已经把包中所有的纸都抓在手里,一张也没剩下。
    他惊奇地说,你拿去干什么?
    你当作已经烧掉了,对于你来说结果都是一样的。我狡猾地说。
    不,不,你还给我。他还是在慌乱之中。
    我把那叠纸抱紧在怀里,连连后退,心想趁他还没清醒过来,赶快溜走。我说,你如果
一定要,那就下一个冬天还到这里来,我等着你。我转过身,快步地奔下台阶,当我奔下两
个长道后回头看,远远的,梦呓者的头颅伸出在护墙外,不做声地看着我,似乎已经认可了
这个结果。
    这是一个暖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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